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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的蓑衣

       我出生在1968年,我們家也是那一年下放到農(nóng)村的。

       我出生時,父母一看又是兒子,很是失望。我上面已經(jīng)有4個哥哥,爸爸媽媽特別想再要一個女兒,可惜我太不爭氣了。

       父母解放前都讀了書,在那個時代算是知識分子吧。因為讀過書,所以解放后在縣城里有了鐵飯碗;我父親在財政局、我母親在食品公司工作。后來他們認識、結(jié)婚,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了我們五兄弟。

       到今天我也不太真正懂得什么是下放。我們家為什么要下放?下放靠什么生活?有沒有人告訴你下放多久還能回到城里來?面對未知的農(nóng)村生活,父親又是怎么想的?

       可惜,父親在世的時候沒有好好跟他老人家聊聊這些話題。

       我為人父后,我的父母漸漸老去,我回老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。雖然每一次回老家我都會萬分珍惜與他們短暫相處的一分一秒,我想多陪伴他們一些時間,更想多了解他們曾經(jīng)經(jīng)歷的時代;但光陰無情,留給世人的大多是遺憾。如今,陰陽兩隔,想說一句話都是不可能的奢侈,唯有仰天噓唏、埋首落淚。

       我記得母親曾經(jīng)跟我斷斷續(xù)續(xù)嘮叨過一些當年下放的事。

       聽母親說,父親獲悉全家要下放到農(nóng)村,抽了一宿的煙,徹夜不眠;父親跟母親說:“我最最擔心的是,真要去到農(nóng)村,我一個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,用什么來養(yǎng)活五個兒子?”

       終于我們?nèi)疫€是來到了偏僻的農(nóng)村,在破落的鄉(xiāng)舍安頓下來。母親忙著張羅衣食住行,父親迫不及待出門去找鄉(xiāng)親們討教如何種地養(yǎng)活一大家子。

       晚上,父親帶回來一些簡易的農(nóng)具,都是些東家借的鋤頭、西家借的梨耙……父親告訴母親:“那件嶄新的蓑衣,是好心的村長送的?!?/p>

       我后來知道,蓑衣是南方勞動人民用不易腐爛的蓑草自己編織的簡易雨衣,不但可以遮雨更能避免烈日暴曬,而且通風透氣。

       從此,父親天天穿著蓑衣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認認真真跟著村民學習種菜種地、虔誠地祈禱用耕耘土地換來一家的生計。

       轉(zhuǎn)眼就到了夏季,農(nóng)活愈發(fā)的多了起來。

       突然有一天,隔壁的大嫂問母親,這都三伏天了,你家男人下地干活怎么不穿蓑衣?大嫂還說:“我家男人干了一輩子農(nóng)活,這么毒的太陽,不穿蓑衣連他都不敢下地?!?/p>

       母親這才恍然覺醒,自從三伏天來了,父親已經(jīng)好幾天沒有穿著蓑衣下地了。

       傍晚父親回來,母親心疼地看著父親曬的通紅的脊背,問父親為什么不穿蓑衣下地?

       父親回頭望向村口裊裊的炊煙、遠處翠綠的稻田,緩緩地說:“我如果不快點曬脫幾層皮,我如果不能比農(nóng)民更能吃苦,我怎么能養(yǎng)活五個兒子?”

       后來的很多年,我每每想起父親的這段話都不覺潸然淚下。


       1995年,我放棄了中山大學物理系教師的工作去私企做銷售代表,那個時代稱之為“下?!薄?/p>

       為了比別人做出更好的業(yè)績,我自掏腰包買了一輛嘉陵125摩托車。從此,我一天可以跑100個客戶,而我的同事們最多只能跑10個。

       那一年的每一天我都很遭罪、而每一天又很快樂;遭罪是因為身體受折磨,快樂是因為內(nèi)心充滿了希望!

       那一年我和我的摩托車跑遍了珠江三角洲的每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我依稀記得當年最遭罪的三件事。

       一次是在中山東升鎮(zhèn)水果批發(fā)市場大門口正對的國道,我正在高速行駛,與另一輛滿載水果的摩托車攔腰相撞。最后我和那位水果店小伙子都皮開肉綻、鮮血淋漓,簡單包扎后       我們雙雙又被帶進了派出所問話。再多的細節(jié)我已經(jīng)記不太清楚了,但印象深刻的是當時對進派出所的恐懼遠遠大過皮肉之苦。

       另一次事故發(fā)生在廣州市區(qū)的新港路,正值仲夏,我當時停在一個擁擠的紅綠燈路口。頂著烈日跑了一天市場,感覺又饑又渴非常疲憊。犯困中不知不覺摩托車失去了平衡,笨重的嘉陵125把我?guī)У乖诘兀业挠冶垡岔槃莼M了旁邊一臺出租車的車底,我側(cè)臉幾乎正貼著汽車的后輪。萬幸的是,綠燈沒有亮,出租車沒有啟動,周圍的司機們一陣驚呼,合力把我救了出來。

       還有一件事發(fā)生在珠海到廣州的高速公路上,之前我從廣州出發(fā)花了一周時間開發(fā)珠江三角洲的客戶,當天我想一口氣從珠海開回廣州。開到半途,天色驟變,瞬間雷電交加、大雨傾盆,高速上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,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。至今我偶爾做惡夢還能重回當時的場景,不斷從天而降、感覺近在咫尺的閃電,仿佛能把我生劈了,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要去見馬克思了。

       回看我剛剛寫的這些苦難,看似費了不少筆墨,也許能博取看官的一些憐憫;但實際上當時的自己并不覺得如何苦,或者說這些苦都只是片刻的浮云,一陣清風就能消散。

而那段時間的快樂的確是一直蕩漾在一位年輕人的心底,雖然我現(xiàn)在無法用語言來表達,但我知道那些快樂的源泉就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對美好未來的期許。


       十幾年前第一次聽到母親說起父親蓑衣往事的那一刻,我突然懂了父親,我們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男人。我們兩代人不知不覺做了同樣一件事情:父親為了家人、為了生存;而我是為了自己的將來。


按:不惑年之后,我斷斷續(xù)續(xù)寫了一些東西,我一直以為這只是自言自語、自娛自樂,期望的讀者只有兩個人:一位是將來垂垂老矣的自己,另一位是某一天突然想了解父親過去的女兒上官雨棋。這次應楊靜主編的懇切約稿,我從過去寫的文章中搜羅出一篇舊文交差,也不知道是否合時宜,如有不妥,還望讀者見諒。